我有一位朋友最近的工作非常不順心,來找我訴苦,我們在電話中聊了兩個小時。
具體細節就不在這裡詳述了,大致情況是:他在公司被上司和同事屢次指責做事不用心、頻頻出錯。朋友深感委屈,他的工作主要是跟進文件流程,明明是別人先出錯,卻經常被指責「未及時發現錯誤」,將責任推到他身上。
令他更不忿的是,平日裡他和同事關係很是不錯、相處融洽,他甚至當他們是朋友了,可一旦出事,這些所謂「朋友」卻和上司聯合起來,眾口一辭將矛頭指向他,令他對人性感到非常失望,甚至引發了深度的情緒困擾。
這種場合,我通常就扮演著聆聽者角色,只是在最後忍不住提出幾點意見:
我知道大家都在欺負你,也能體會你作為最基層員工無力反抗的無奈,確實非常憋屈;
但我們要認知,大部份人就是為薪水而工作的,換句話說,在職場上大家都是為自己的利益才聚在一起合作,我們很難用朋友的標準去要求同事;
如果只是同事或上司關係,在一個弱肉強食的環境裡,要求別人不自私、不為自身利益盤算、不「見高拜見底踩」,那是在考驗人性;
你在這機構已工作十多年,既沒升職的機會,卻也沒被解僱的風險,除了精神上的壓力,那些指責並沒有造成實質的傷害(你去年還剛被評為最佳員工);
別人傷害你時,有情緒是很正常的,會生氣、會委屈、會想辯解,都可以,底線是,不能跟著別人一起傷害自己;
將工作壓力和情緒帶回家,時時刻刻掛在心上、背在身上,吃不好飯、睡不好覺、傷害健康,這就是在傷害自己,對自己的落井下石。
以上六點只是第一層陳述,實際在我內心有第二層見解,只是不好當面講出來。
我有追問朋友日常工作的具體範圍和流程,心內得出一個結論:他這種重覆性的白領工作,是最受AI衝擊的行業,這份工如果讓AI來做,一定比他幹得更好!
「幹得更好」,體現在成本和效率上,例如整理資料,AI出現錯漏的機會一定遠比朋友低,成本更不用說了。
但是,我相信朋友的機構不會用AI來取代他,他的職位其實很安全。
為甚麼?
因為這家機構不是牟利機構,AI是可以幹活,而且幹得更好更快,但是AI不可能代替人類負責任,或俗稱「揹鑊」。
更直接點說,如果朋友的工作被AI做了,以後上司和同事達不到KPI時,還可以推卸給誰?指責AI做事不夠用心、不夠認真嗎?
AI的取代性
在不久的將來,AI和人形機器人的工作效率必然遠超人類,這已是可以預見的事實。以後在職場上,人類存在的價值是甚麼?
這裡有兩個很重要的名詞:「信任」、「責任」。
例如,隨著「達文西手臂手術」系統的成熟,再配上AI大腦做決策,全電腦控制的手術已是指日可待,出錯的機率大為將低,理論上,已經是全程不需要專業醫師插手了。
但是,做手術時專業醫師真的不用在場嗎?
不會的。
我相信,一般人就算如何相信AI技術,也都傾向要有專業醫師全程監控手術過程,以便隨時準備接手。
這,就是AI給不到的,或起碼是未來十年AI給不了的——人類對專業的「信任」。
再舉個例子吧,我收過一大堆會員的提問,但其實很多問題,你們上網隨手一查就有了答案(現在還多個AI可以問,超方便),可還是有人跑來問我,為什麼?
真的沒必要啦,大部分答案網路上都有,我自己也常常是上網找找、確定沒問題才敢回你們。你們自己查,說不定更快更省力,為什麼還要來問我呢?
撇開一些個別因素(比如懶得動手啦,或是伸手黨之類的),我覺得有個原因是——你們相信我的專業,相信我不會坑你,相信我不會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。這種「信任」,成了你們心裡的「預期」,而這種預期,是AI現在沒法取代的,至少目前還不行。
可惜,不是每個人都能強到成為別人心裡的「預期」。就像我這個朋友,工作上沒甚特別厲害的地方,年紀也不小了,進步空間有限,該怎麼辦?
那就走另一條路吧——做個「負責任」的人。
他的遭遇,讓我想起當年我在資訊科技業混,那幾年當Project Manager(PM)的日子。
那時候我們的項目,是以外部團隊身份到各機構實施ERP系統,免不了要改變人家內部的工作流程,也必然引致機構內部一部份人的抵觸心理——一套流程用了幾十年,憑什麼要他們改變去遷就系統啊?
其實真正不滿現狀、想改變流程的,是機構的CEO。他將項目外包,某程度上也是將責任轉移——例如系統的不足。
最惡劣的一次,某機構幾個經理在Project Review Meeting上把我團隊最高負責人——我上司兼Project Director——叫來,準備大舉投訴我和我的團隊。
我上司一上場,還沒等他們開口,就先把我罵得體無完膚。他其實對項目的細節一無所知,但硬是抓著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開火,從項目進度、開會安排、文件錯漏一直罵到我對客戶的態度,無一不罵。
當時我冤不冤?我比竇娥還冤,都六月飛霜了!
但再冤,我也只能一聲不出,低頭默默吞下去——這是工作的一部分,也是我跟他之間的默契。
那幾個經理被嚇到從頭到尾不敢吭一聲,他們大概沒想像過,堂堂一個PM會突然被罵成一條狗似的。罵到後面,他們反倒覺得有點過意不去,其中一個甚至幫我說了幾句好話。
然後,上司隨口說了些以後會盡量改善之類的場面話,會議就草草結束了。
那次之後,那幾個經理沒有再多為難我,系統也在大家嘀嘀咕咕中上線了。最終,CEO達到了他的目的,我們完成了自己的工作,員工也慢慢習慣了流程的改變——三贏。
有時所謂的「負責」,未必指真正有甚麼後果,也未必有實際的惩罰或獎賞,可能就只是為各方提供情緒按摩,當個潤滑劑,讓事情可以順利地進行。
IT這行,我也是從碼農一步步混上來的,我很清楚底下的人怎麼看PM這角色——技術不懂,專業不夠,對錯不分,天天就盯著Microsoft Project指手畫腳瞎指揮。
但是,如果他們的認知永遠停留在這種二極管式的「愣頭青」水平,凡事只講技術、黑白、對錯,他們將永遠升不上去,被AI淘汰是遲早的事。
當年我常說,如果你一定要辯個對錯,PM這職位應該由律師來當才對,結果大概率就是,所有Project都會在爭吵中搞砸!
知道甚麼時候進,甚麼時候退,如何平衡各方利益,怎麼保持戰略模糊度把事辦成,這都是AI取代不了的價值。
職位愈高,愈必須明白這道理,包括一國總統。
我們就以澤連斯基來做個例子。
澤連斯基的失職
事先申明,我不是川粉,我也認為特朗普霸凌一個被侵略國家的元首是不對的。但他就是這麼一個人,先用言辭極力打擊抹黑你,然後開個天價,目的是在談判中搶佔上風,以爭取對自己最大的利益。
這裡我們先不論是非曲直,我們站在烏克蘭的角度,現實中應該怎麼做才是對烏克蘭人民最好的?
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認真看完整個50分鐘的記者會,而不是只刷那最後吵架的5分鐘片段。那場記者會本來目的,只是讓澤連斯基跟特朗普回答記者的問題,各自說說自己的想法,壓根沒打算要當場談判什麼。
事實上,前40分鐘氣氛非常好,就是典型那種已談好條件的例行公事,走個過場,開完就等簽字和吃中午飯了。儘管在一些關鍵問題上雙方的立場有明顯不同,但兩方的表現恰到好處,在其中一個環節,特朗普甚至還拍了拍澤連斯基,讚揚他的裝著不錯(其實是「暗串」)。
轉折點,始於萬斯插嘴,然後澤連斯基動了脾氣反問何為「外交」,再然後雙方就陷入了情緒化爭執,一方認為己方委屈,另一方認為對方態度不佳。
記者會不是閉門談判,是不應該出現這種爭辯的,不應該。
有人陰謀論地認為這只是一場戲(或個別人仕有意為之),我看了全程兩遍,根據奧坎剃刀的簡約法則,我傾向認為這只是意外,是雙方都控制不了脾氣的後果。
基於我這個假設,我們才好聊下去。
首先,這場吵架的核心並不是礦產協議,以礦產換取和平事實上是烏克蘭先提出來的,烏克蘭自己並不覺得礦產協議是甚麼美俄瓜分利益——那只是嘩眾取寵的KOL製造出來的噪音。
特朗普一開始開價的5000億美元並未出現在協議中,美國對該投資要求的100%所有權也被撤回,取而代之的,是依照各方投入的資金「比例」分配所有權。所以,雙方的主要核心矛盾點只在於:
澤連斯基認為俄羅斯信不過,已經先後25次撕毀協議,他想要有安全保障,例如烏克蘭加入北約或美國直接駐軍;
特朗普認為美國參與烏克蘭的礦產開發就要投入資源,人和資金都會進去,這已經是某種形式的安全保障,而且他認為他和普京已經談過,有信心俄羅斯不會有行動,最低限度在他的任上不會有。
我認為這只是觀點和角度的不同,並不存在甚麼你死我活的矛盾,完全可以之後再好好談。
整件事最應該痛罵的,是侵略者俄羅斯,結果現在大家不是在痛罵特朗普、就是在痛罵澤連斯基,普京則在一邊偷偷地笑。
澤連斯基的失職在於,他的任務是代表烏克蘭來簽協議的,不是來掙面子的。
特朗普並未堅持他的開天殺價,也沒再要求烏克蘭還款,最初那種對礦產毫無保留的掠奪要求已變成一份共同投資計劃,沒有人認為烏克蘭簽這份協議是在喪權辱國(除了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KOL)。
但為何我會說澤連斯基失職,而不指責同樣情緒失控的特朗普?
很簡單,站在現實的烏克蘭利益層面,特朗普是甲方,也就是出資方!
我們只從烏克蘭的角度考慮問題:所謂「小國無外交」,如果你的國家已經沒有獨立自主的能力,整個生存都繫於美國的支持,那麼,作為國家元首,你唯一的工作、唯一的任務,就是說服美國總統,無論是通過利益還是語言,通過說服他,獲得你國家和人民所需要的資源。
這時候,你的個性、你的執著、你的自我、你的對錯,都是不重要的。
就像當年的我,怎麼有道理也好,也必須在甲方面前演一場被痛罵的戲。
其實就算是普通基層,也懂得為了生活有時必須折腰,作為國家總統的澤連斯基卻好像完全不懂。他如果不同意萬斯的論述,完全可以打個哈哈胡混過去,日後才在自己的記者招待會上重申立場。
他偏不要,他偏要當場「爆SEED」。他以為抓住機會輸出、當著媒體的面糾錯,等於維護了國家面子不亢不卑,實際上這是典型「贏了面子,輸了裡子」,「贏了場架,輸了個家」——何況他根本贏不了這場架。
但凡只要虛心些,看看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或日本首相石破茂,見特朗普時是甚麼模樣,也不會搞成今天這種局面。
說到底,他還是以為特朗普是拜登的延續,以為那套基於價值觀和意識形態的說辭會對特朗普有效。
這明顯是被縱出來的,是被歐盟那班人縱出來的。歐盟最擅長的是口惠而實不至,在他們的忽悠下,澤連斯基可以到處說三道四、議論江山,所有人口頭上都讓着他、縱著他、哄著他,令他儼然以民主鬥士自居。這方面他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巨嬰,認為一切都是烏克蘭應得的、理所當然的。
特朗普和萬斯說他的態度有問題,並不是字面上沒有說「謝謝」那種理解,而是對他的姿態不滿,包括他的身體語言、他的高高在上、他的喜歡插話、他的得理不饒人、他的拒絕穿西裝……
萬斯的稱職
順便說說萬斯。
有些人認為這場架全是萬斯的責任,他身為副總統,在這種場合不應該中途插話,更不應該率先教訓澤連斯基,令場面一發不可收拾。
我持相反意見,我認為萬斯很稱職,做了他應該做的事。
特朗普是甚麼人?如果萬斯的說話不符合他心意,難道他不懂阻止?還會當面講萬斯「說得對」、「沒有大聲說話」?
作為副手,萬斯不是項目負責人,有第一把手在場,他就不代表甲方。
他的生態位,是幫第一把手處理那些不方便出面的事,說那些不方便說的話。
說白了,他的定位就是去咬,至於咬對了還是咬錯了,沒那麼要緊,因為他不是負責項目的那個,他只要對負責項目的那個負責就行。
如果他不想讓他咬,他會攔著他;如果他想讓他咬,他就放手讓他去。這個他和那個他,生態位是不同的。
不止是那個他,還有在場的很多其他的他,例如姓盧叫甚麼比奧的那個他。他們現在每個人說話,都是左一句「偉大的美國」,右一句「偉大的總統」,搞得好像比獨裁國家更獨裁。
美國真的就變成獨裁國家了嗎?這只是表面,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法迎合上司和局勢,以達到最終目的而已。
結語
我知道一聊起俄烏戰爭話題,就會激起熱烈的辯論。但我這篇文章本意,不是想爭辯哪個對哪個錯,真的不是。
我本意只是想聊聊在AI的飛速發展下,我們人類還存在甚麼價值,澤連斯基這事剛好就是最現成的例子。
不過,那部份好像愈聊愈多,喧賓奪主,令人發悶,如果不想看或不同意就跳過吧。
總而言之,澤連斯基在道理上有沒有錯?我認為沒有錯。
但你要在道理上辯個對錯,交給AI就可以了,AI肯定能找到更多論據。他的任務不是來辯論的,他是來為烏克蘭國家和人民謀取利益的。
是非觀很重要,做人宗旨很重要,道德很重要,但在這些理想之下,我們還要顧及現實。做一個理想主義者很容易,困難的是做一個有「現實感」的理想主義者。
想實現理想,就不可能不顧現實,你不管前面的高牆,喊著口號埋頭往前一直衝,結果一定是狠狠被撞個頭破血流。
有現實感,我們才知道甚麼時候該做甚麼事,才知道甚麼時候該衝、甚麼時候該收、甚麼時候該忍。所有理想的實現都是曲折的,總是走三步退兩步,那不要緊,只要我們認清目標,不同的方法和手段,都是達成目標的工具。
不管是「信任」,還是「負責」,都源自人心。體察人心、理解人心、利用人心去辦事,這些就是AI做不到的事。AI再強,也不可能完全讀懂人情世故,它搶不走我們懂人心的本事。
這也許是我們在即將來臨的AI時代下,僅存的價值。
(節錄自之前的Patreon文章)
(標題與配圖由AI生成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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